被迫沉默的时代他将两个世界纳入一幅照片

　　作为一个动词，“记录”可以有许多宾语；作为一种方法，记录也并不意味着想象力的匮乏或对虚构的全然摒弃，而是与在疾驰的时代里谈保存一样，是面对世界的态度，也是植根于生活的审美选择。本专栏将介绍来自不同领域的创作者、研究者、艺术机构和独立媒体，分享他们为记录和呈现真实存在过的个体所走的道路、所做的实验，尝试探讨“理解人”这一复杂任务的多种可能性。

　　1955年至1965年尊龙人生移动版，西班牙摄影师拉蒙·玛萨特斯（Ramón Masats）带着相机走遍了这个国家的大城小镇，为政府部门和多家媒体拍摄介绍风土人情、宣扬爱国主义价值观的照片尊龙人生移动版。在旅途中，他通常带着两台设备：一部6x6中画幅相机，用于拍摄雇佣方希望看到的古迹与风景、宗教仪式和节日庆典；一部35mm相机，便于记录自己感兴趣的瞬间。两台相机看似对应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叙述方式，但玛萨特斯在创作中所做的事情远比形式上的区分要微妙。

　　作为今年PHotoESPAÑA国际摄影节的重要组成部分，纪录摄影展“拉蒙·玛萨特斯：游历西班牙（1955-1965）”于2020年7月在马德里开幕，在西班牙文化部的烟草厂（La Tabacalera）文化中心展出至10月12日。本次展览选取了玛萨特斯于1955年至1965年间拍摄的145幅黑白照片，其中不乏《神学院》等经典之作，但更多的是其此前从未发表过的作品。玛萨特斯将彻底、现代的观看方式隐藏在极易与民族主义的陈词滥调混为一谈的表象之下尊龙人生移动版，为不同的观看者提供了阅读同一瞬间的多种可能。

　　策展人切玛·科内萨（Chema Conesa）选择将“游历西班牙”（Visit Spain）作为本次展览的主题，像是事先与参观者设定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暗号。20世纪50年代初，佛朗哥政府决定成立资讯与旅游部，在管控信息和审查新闻、广播之外，制定了刺激旅游业发展的政策，以吸引欧洲各国游客，为西班牙增加外汇储备。这句几代欧洲人都耳熟能详的英文，是资讯与旅游部推出的第一个宣传口号，也意味着佛朗哥闭关锁国政策开始松动。50年代中后期和整个60年代，西班牙走出独裁统治造成的孤立局面的愿望愈发强烈，这与欧洲游客带来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影响不无关系。而这一时期亦恰好与拉蒙·玛萨特斯游历西班牙并创作摄影作品（几乎全为黑白照片）的时间相吻合尊龙人生移动版。

　　在烟草厂文化中心入口，一块大型投影幕布和数张遵照社交距离摆放的凳子隔出了另一个时空尊龙人生移动版。参观开始和结束时，人们都会经过此处，在循环播放的黑白NO-DO（西班牙语Noticiero y Documentales的缩写，指佛朗哥统治时期每周发布的新闻纪录片，通常在电影院放映影片前播放）录影前驻足尊龙人生移动版。NO-DO展示的政治宣传下的“国家现状”，是几代西班牙人的集体记忆，为展览营造了浓郁的时代氛围。置身这一空间，可望见前方展厅中为本次摄影展开场的照片，描绘了一位西装革履的游客探身看向墙上挂着的斗牛头标本——这样的目光，是很多西班牙人司空见惯的凝视。

　　受内战结束后佛朗哥封闭边境政策的影响，当时许多欧洲人视西班牙为充满异国风情的神秘国度。对他们来说，去西班牙意味着以低廉的价格享受地中海的阳光海滩，饱览丰富的自然风光和恢宏的文化遗产尊龙人生移动版，观看斗牛和弗拉门戈，亲眼见到通常只在小说和歌剧中出现的吉卜赛人。以上种种，不仅是外界对西班牙的刻板印象，也是官方用以建构所谓民族性和维护国家认同的手段。

　　玛萨特斯不仅没有刻意回避这一点，反而乐于将刻板印象作为拍摄主题，记录了一个与之平行的世界。在看似陈旧的工作中找到新的语言，在让一部分人的猎奇心理或民族优越感得到满足的同时超越这种简单化的观看方式，从而让另一部分人在奇观中看到日常生活的复杂性——这无论在哪个年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该展策展人切玛·科内萨对照片的编辑方式则使玛萨特斯的创作精髓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很少对展览空间做明显划分尊龙人生移动版，而是从看似无关的场景中找到相似的情绪，在它们之间建立逻辑，着重呈现作品独特的构图方法和隐藏的叙事性。

　　“在独裁统治的年代，人们不谈政治，也不谈其他。词语变成私语，对话简单尊龙人生移动版、谨慎、紧迫。在那个年代，人们通过照片——看起来反映了自己无法参与的外界现实的影像——来放飞想象力。摄影曾是认识世界的工具，而摄影所表现的美，却全部集中在国家文化遗产上。宫殿和大教堂尊龙人生移动版，塔楼和修道院的回廊。政治权力是由静止的磐石构成的。”提及那个年代，策展人科内萨如是说。玛萨特斯的摄影，正是对这种风气的挑战。他选择将人作为叙事的中心。无论是长枪党人，参加教会天主教课程的学生，还是圣周、四月节和奔牛节的参与者，他眼中的人不是官方语境下用来做旅游宣传、演绎民俗的工具尊龙人生移动版，而是生活的主体。即使在拍摄传统意义上的大事件和大人物时尊龙人生移动版，玛萨特斯的着眼点仍然是普通人的反应。在《艾森豪威尔总统来访》中，总统本人并未出现在照片中尊龙人生移动版，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正在想方设法看得更清楚的围观者的背影。

　　如何看清自己身处的时代尊龙人生移动版，在记录时代的同时保持批判精神和共情能力，这是玛萨特斯通过摄影提出的又一个问题。一个游览西班牙的人，看到的是NO-DO纪录片宣传中的国家——历史悠久，美不胜收，正走在实现现代化的路上；而游历西班牙的人看到的却是这个国家的另一面——人们长时间地劳作，被匮乏的物质、割裂的意识形态和未经省思的宗教所困，沉迷于节日和仪式提供的短暂亢奋。同时，玛萨特斯没有利用摄影去确认自己的偏见尊龙人生移动版，而是任由自己对目之所及感到惊奇。在他的镜头下，南部种植园的雇佣模式和迅速的城市化看似属于两个世界尊龙人生移动版，但西班牙不是非此即彼。玛萨特斯用瞬间表现丰富现实的能力证明：在一个被迫沉默的时代尊龙人生移动版，将两个世界纳入一幅照片之中是可能的。

　　首先来谈谈本次展览展示的年代。当时西班牙已有了开放的迹象，但仍处于佛朗哥政权的审查之下尊龙人生移动版，当时西班牙艺术界的状况是怎样的？

　　切玛·科内萨：20世纪50年代，佛朗哥政权已在西班牙站稳了脚跟，了几乎所有政治上的异见。由于边境封锁政策和欧洲其他国家对西班牙的孤立，当时西班牙的艺术土壤非常贫瘠。由于要适应国家天主教主义（Nacionalcatolicismo），西班牙在观念创新方面并不活跃尊龙人生移动版，最优秀的艺术家都移民国外了，国内一潭死水，艺术只存活于工作室和良知的一隅，更谈不上传播了。在当时，艺术并不重要，只有极少数人敢于创作抽象艺术，而且那些作品没有任何激起改变现状的斗争的力量；摄影仍是绘画的奴隶，尚未被视为一种语言；摄影师因技术而受到尊敬，但在人们眼中，他们不是艺术家尊龙人生移动版，而仅仅是掌握了化学冲洗技术的巧匠。即便如此，在这样的背景下仍然涌现出一批摄影师，他们在拍摄由人组成的场景的同时尊龙人生移动版，在新闻摄影中看到了创造自己的语言的可能性尊龙人生移动版。对他们来说，西班牙的名胜古迹成了作品的布景，不再是拍摄的主体。他们的目光变得更具体，更贴近人尊龙人生移动版，用更少的元素获得了更具表现力的潜能。

　　在您看来，拉蒙·玛萨特斯区别于同时期其他西班牙摄影师的特质是什么？他的创作对西班牙纪录摄影师的观看方式产生了哪些影响？

　　切玛·科内萨：拉蒙·玛萨特斯无疑是其同代人中影响力最大的摄影师之一。他观看方式的彻底性，构图中源于直觉的几何学，在新闻摄影中应当传递的在不可动摇的现实感中展开叙事的能力，都让纪录摄影更彰显作者本人的声音。摄影师不应只是视觉现实的复制者，他应当有在针对内容和形式的决策上冒险的能力，让观者自行决定该如何解读、理解影像尊龙人生移动版。

　　本次展览展出了大量艺术家之前从未发表过的作品。您是如何选择这些作品并对其进行分类的？

　　切玛·科内萨：（筹备展览时）玛萨特斯允许我查看他的储物柜，我们发现了大量在初次编辑时被他弃置的底片。那时，他认为这些底片是没有价值的。但他同意让我重新查看这些底片，而就在它们之中，当下纪录作品中常见的内容已经被生产出来了尊龙人生移动版。时间的流逝为这些作品带来了不同的理解，在一个时代里被视为无效的事物，如果被放在总体之中，在多年后可以变得有效。玛萨特斯的作品就是如此。在他著名的作品旁，出现了可以对他的观看路径予以补充的其他影像——这并不是说他之前编辑的时候犯了错误，而是以不同的言说方式互为补充。除了早期在构图上“挑衅”当时摄影界主流观看方式之外，他试图让纵向取景更多地蕴含图像活力，用极少的线条勾勒出全部影像，让它们在图像上更有力，在纪录性的解释上更开放。

　　切玛·科内萨：标准就是：在建构展览的同时，保持作者摄影语言的讽刺性。我把玩影像的图像意义尊龙人生移动版，与它们面对面，以创造出另一种可能的解读方式，某种可以定义玛萨特斯其人的坦然的幽默感，以及一种由对立——有时是因为内容，有时是因为影像含有的形式——所组成的游戏。

　　切玛·科内萨：NO-DO是佛朗哥统治时期的官方新闻纪录片，相当于今天的电视新闻，但当时人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它的表述方式仍然存在于几代西班牙人的记忆之中，包括我在内。我想用它们让人们置身于展览中照片拍摄的那个时代，让人们记起我们曾经的样子，也让年轻人体验那段岁月。凑巧的是，本次展览的NO-DO录像中出现的一些新闻纪录片是玛萨特斯作为《图片报》（Gaceta Ilustrada）的特派记者拍摄完成的。尽管他的摄影方式与电影构图方式与当时的主流手法相去甚远，但仍是对那一时期的见证。

　　玛萨特斯曾说：“摄影作品没有展览的必要，却有在摄影书中被观看的必要尊龙人生移动版。”您怎么理解玛萨特斯这一观点？

　　切玛·科内萨：展览会结束，但书会留存——我相信这是玛萨特斯想表达的意思。确实，由他的作品结集而成的摄影书，至少有三本已经称得上是纯粹的西班牙摄影史——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圣费尔明节》（Los sanfermines）、《中立角落》（Neutral Corner）和《老卡斯蒂亚的老故事》（Viejashistorias de Castilla la Vieja）都是被博物馆收藏的摄影书典范。

　　本次展出的照片包含了大量常被视为陈词滥调又是日常生活组成部分的主题尊龙人生移动版。透过平行视角尊龙人生移动版，您作为策展人想展示的玛萨特斯的创作精髓是什么？

　　切玛·科内萨：玛萨特斯利用了这些与我们国家传统文化相呼应的老生常谈的主题，采取了另一种方式来解读它们——看到它们的另一面，为其添加讽刺意味，让观者得出自己的结论。他像一个反对崇拜既有概念的人，用一种个人加工的讽刺，来驳斥那个时代的所有文化、道德和伦理上的确定性。他用摄影语言——一种纯粹的建议，而非断言——来创造智慧所特有的不确定性。这种讽刺的语言、图像上的准确性和使一切既有信仰变得模糊的幽默感尊龙人生移动版，既是本次展览最想要强调的部分，也是对创作者人格魅力最好的诠释。

　　（本文原载于《信睿周报》第33期，原题为《拉蒙·马萨特斯：瞬间的复杂性》。）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